漫漫归乡路(下)
时间:2013-03-16 00:19来源:本站原创 作者:白杨 点击:次
九 青云,是你吗?艾一民作梦一般。你怎么会在这里,青云。 他去拉青云的手,青云却扭转身去,不见了。 艾一民跌跌撞撞地走下舷梯,人来人往,川流不息,哪个是青云的身影? 杨心兰从人流里显出来,拉住他的手,无限伤感又温情款款地说:若飞哥哥,我们还一
九
“青云,是你吗?”艾一民作梦一般。“你怎么会在这里,青云。”
他去拉青云的手,青云却扭转身去,不见了。
艾一民跌跌撞撞地走下舷梯,人来人往,川流不息,哪个是青云的身影?
杨心兰从人流里显出来,拉住他的手,无限伤感又温情款款地说:“若飞哥哥,我们还一起玩过家家的游戏好吗?”
他狠心地推开心兰,喃喃地说:“青云,我的青云呢?我要我的青云。”
青云站在远处的一根柱子下冲他喊:“若飞,这样对心兰不公平。”转瞬消失了。
心兰拉住他的手,“若飞哥哥,我等你四十年了。”
他复看心兰,那双眸子,如一只受伤的小鹿……
十
“老先生,您的毛毯滑到地上了。”空中小姐娇好地笑着,盈盈地为他盖好毛毯。
噢,老了。过多地回忆过去,意味着衰老。自己怎么总是想起过去,怎么那样多愁善感起来了呢。那梦,那梦是怎样地从他的潜意识里升起,怎样地使他心动。青云,青云已经故去三十多年了。青云死在他的怀里。
他抬起浑浊的眼睛。舷窗外是绵绵不绝的白云。他眯缝起眼睛,不敢去触碰伤心的往事。那一片片洁白的云,恰如漫天白雪。
艾一民学成归台后即一心扑在工作上,短短几年取得了辉煌的成就,成为民国建筑联合会最年轻的会长。他频频出国却一直孑然一身。一个秋天的夜晚,艾一民推开满桌资料,合上手稿,抬起头来,一弯新月正从东方升起,在秋天晴朗的夜空中,更加清新皎洁。艾一民长舒一口气,默默凝视那一弯小小的月芽。多少年了,他没有仔细地看过月亮,尽管他每天都工作到深夜。他踱到阳台上,打开窗户,让月光洒在身上。那弯弯的月亮,如同含情微笑的眼睛……
铃铃铃……忽然响起了电话铃声。
是谁呢?他恋恋地看了一眼月亮,心中有些想笑自己今晚怎么会这样多情起来。
“喂,哪位。”
“……”
“喂,请问找谁?”
“……”
一定又是哪个不眠者在胡闹,他想。正想挂断,那边传来一个虚弱犹豫的声音。
“请问沈若飞在吗?”
“沈若飞?唔,你是……”
“我……,我只想听到你的声音”
“青云,青云,是你吗?你在哪里?”
多么熟悉的、久违的声音。在美国求学时,他曾辗转托人打听青云的下落。有人说他就在美国,有人说她又回到大陆,并被投入监狱,有的说她已经死了,葬在北京的香山。
啊,青云已经死了吗?母亲和心兰却是隔海隔天,生不能见。多少次他隔海相望,在心里一遍遍痛苦无着落地呼唤。回想往事,不能自已。来到台湾,为了不引入注意他和伯父的关系,也为了和过去决断,他改名艾一民。他当时是怎么了,着了魔一般。只为母亲的无情和武断,他就要以离去惩戒母亲吗?只为愧对青云,就要以一生独自一人来表明心迹吗?他这样做,对得起对他寄予厚望的母亲吗?对得起对他一往情深的心兰吗?这样做,青云就会原谅他吗?同样,他更现实地无颜相对把他视为己出的伯父。当他想明白的时候,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。他渐渐消沉下来。他关住感情的大门,自我麻醉成一个中性的人,一个只知道工作的机器。
他拒绝了许多人的关心和姑娘的追求,尽管许多在大陆有妻子室的人相继重组家庭。他的心已经死了,他忘不了青云,他亏对他的母亲和心兰。
“若飞,不要问我在哪里,你不可能找到我,我也不会见你。”
为什么?”
你生活的好吗?”
“我生活的不好!”艾一民突然狠狠地回答。“青云,这么多年你不肯见我,这么多年,我以为你已经死了……”
“若飞,不要这样。”
“你好狠心啊!你知道我在怎样生活吗?”
“不要这样,若飞,不要这样,你一定要,好好生活。你在事业上,取得的成绩,在生活上,也应该获得……”
他觉得有一肚子的话要说,他不想听青云的说教。他已经无法弥补地愧对了母亲和心兰,他不想把这个错误继续下去。如果,他先找到的是母亲和心兰,他也会这样做的。他脑子盘踞着这样多纷乱的思想,使他一时间找不到话头,对方已不知什么时候收了线。那一片嗡嗡声,不留情面地把他抛回到他的小屋。
“也许隔着一个重洋,流出来的,只是两颗泪滴。”那是一首什么歌的歌词。
正当他决心一定要找到青云而在电讯局查找电话从何处打来时,青云在电话中劝说他不要作这种徒劳,“如果你爱我,就不要找我,我会经常给你打电话。”
“那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你。”
“在我认为适当的时候。也许,这个时候不会太遥远。”
可是,在接过青云第四个电话之后,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消息。
有一天凌晨,他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。是青云。
他问青云为什么那么久不给他来电话。
青云说自己出了一趟远门。
后来,青云说再见。
“再见。”他象往常一样说。但青云一直没有挂断。他静静等待,时间一秒一秒过去,他迸住呼吸,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。
“青云……”他问。
对方没有回答。
“青云……”电话里传来轻轻的抽泣声。
“青云,你怎么了?”
“若飞,你来吧,我在……”青云说出了自己的地址。
他立即飞到美国。
找到青云,青云已经奄奄一息了。青云告诉他心兰的情况,告诉他自己早就知道他在台湾,并且时刻关注着他取得的每一项成绩,关注着他的个人生活。但是,她不能和他在一起,她忘不了心兰。之后,青云粲然一笑,说:“若飞,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,能和你在一起,多么幸福啊。”她把满头青丝埋在他的怀里,一串串滚烫的泪珠,滴落在他的手掌上。
艾一民仰天长叹。他欠负了两个好女人的情债。问世间情为何物,直教人生死相许。好傻啊,青云,错不在你,如许负重却压在你柔弱的双肩。
青云取出那个盒子,要他以后一定交还给心兰。
“心兰是个好姑娘,”她虚弱地说:“在北平,她说什么也要把它还给我……当时负气,也是恨你负心……若飞,这个盒子,应该属于你们。”
盒子里是一条珍珠项链。他们一齐去大连看海时他为她买的。她没有戴。
“我要你在我们的婚礼上亲手为我戴上。”青云娇痴痴地说。
于是他又买了这个漂亮的、用无数贝壳做成的盒子,交给青云说:“不过,可要先由你收藏噢。”
“我对不起你,青云,”艾一民看着那一串珍珠项链,含泪说。
“不,你对不起的,是心兰。她还照顾着,你的母亲,为你守着,空房,你却,这样狠心。假如以后,你有机会,和心兰,在一起,你一定,要,好好待她。”
“我……”
“不要说了,你答应我。”
“我……”
“你答应我,若飞。”
“我答应。”
在她弥留之际,她斜靠在他怀里,让他朗诵那首英国诗人罗赛蒂的《思忆》。
请记住我吧,我已经不在──
不在这里,远远的世界,寂然;
当你已不能握住了我的手腕
握住了我的手腕,我欲去又徘徊。
请记住我吧,当你不能为我
每天描述着我俩的未来的圆梦;
请记住我吧,我俩再不能相随相送
……
“忘记我吧,若飞。”
十一
程建宇推开家门,小妹就欢快地喊起来:“妈,妈,哥哥回来了。”又看到后面的钟好廉:“大表哥也来了,妈,大表哥也来了。”
程建宇的妈妈穆欣从里屋出来,看到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站在跟前,不禁悲喜交集。
晚上,钟好廉和程建宇说起第二天要去古阳城,穆欣问:“三年没有回来啦,怎么才一回来,又要走呀。”
“不,舅妈,我们去古阳城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。平时工作忙,顾不上,趁过年才有一点时间。舅妈,当差不自由嘛。”钟好廉笑着说。
“唔,什么事情这样重要。”
“台湾有一位老先生,想找大陆的亲人。”程建宇说。
“这种事情这些年倒是常有。”穆欣微笑着说。看到两个后辈这样有出息,看到他们活生生的就在眼前,她的心情,轻松而愉快。
“那位老先生也是解放前去的台湾?”穆欣问。
“是的,四十多年了,世事阻隔,许多人已经不在人世,许多线索也无从查起。”钟好廉说。
“是不好找。楼上你呼大妈,孙子都上班了,还没有见过他爷爷,哎,也不知道是死是活。”
“那位老先生是我们建筑界的专家,令人尊敬,他寻亲心切……”
“他叫什么名字?”穆欣问。
“艾一民。”
“艾一民?”
“您认识他?”
“不,不,我不认识。”
“他说他的家以前是古阳城的名门。”
“噢?他的亲人叫什么。”
“他的妻子叫杨心兰。”
“啊?是杨心兰?”
“是杨心兰,舅妈,您认识他?”
“不,我不认识。”
“艾老让我们代他寻找妻子的时候,无限愧疚地说了一句话。”
“他说了什么?”
“他说在这世界上,他只牵系一个人。”
“就这样一句话?”
“他说他想见到他的妻子,又怕见到他的妻子,他说他对不住他的妻子。他说这句话的时候,我看到他眼角流出泪来。他那样大的年岁,这样伤心,一定有很悲伤的往事。本来,上次艾老回来,是想找到他的妻子的,他没有想到会被突然召回。”
“哎哎,哎哎……”穆欣忽然哀叹而近于哭起来.
“妈妈,您怎么了?”
“舅妈,您怎么了?”
“哎哎……孩子们,孩子们,你们说的艾一民,他有多大年岁?”
“六十五六岁。”
“哎,一定是他。”
“谁?”他们一齐问。
穆欣却起身走入卫生间,留下他们面面相觑。一会儿,穆欣重又走出来,稳稳地坐下。
“孩子们,我认识杨心兰。”
所有的人都很吃惊。钟好廉和程建宇相视一笑。
“她是古阳城的名门之女。民国三十四年,也就是1945年,她十八岁,嫁给了她自小青梅竹马的沈家大哥哥沈若飞。”
“沈若飞是谁?他现在在哪儿?”程建宇问。
“孩子们,”穆欣没有回答他,“孩子们,你们一定还记得姥姥。”
“记得。姥姥最疼我。”程建宇回答。
“我也见过姥姥。姥姥是一个慈祥的老人。”钟好廉说,“她的身体不大好,我还记得给她端过药。”
穆欣赞许地点点头。
“她就是沈家的女主人。”穆欣的这句话,却使他们大吃一惊。
“她早年丧夫,”穆欣顾自说下去,“她只有一个儿子,叫沈若飞,在北平上大学。她因为身体不好,又是兵荒马乱的年头,就把儿子叫回来和杨家的小姐成了亲。他们两家世代相好,沈若飞和杨小姐是指腹为婚,打小青梅竹马。她的儿子却原来和一个同学恋爱,被逼成亲后丢了魂一样,整日里借酒浇愁。民国三十五年,也就是1946年,他离家出走了。这一走就再也没有消息,不知道是死是活。”
穆欣顿了顿,象是在整理思绪,又象是下一个决心。
“建宇,你的妈妈叫什么名字?”
“这……”程建宇一下坠到了五里雾里。
“你的妈妈不叫穆欣。她原来叫杨心兰,就是那位杨家小姐杨心兰。”
这句话如同晴空里打了个霹雷。
穆欣却在平静地讲下去。“杨家与沈家都是古阳城的名门,只是后来先后败落了。杨心兰被娶到沈家没多久,沈若飞就走了。她没有怨恨他,她知道她的若飞哥哥不会不要她。那时候,她多么年轻单纯啊……”
穆欣娓娓道来,如同在讲一个遥远的、别的女人的故事。
“杨心兰爱沈若飞吗?”建宇完全沉浸在了故事里。
“他们自小一起长大,杨心兰一直觉得沈若飞是她最亲的大哥哥,会保护她一生。他一直没有想到原来沈若飞是把她当作小妹妹看待的,在他的心中,从未把自己当做爱人。”
“妈妈,那位林青云念的几句英语是什么,叫沈若飞那样无地自容,是那几句话促使沈若飞出走的吗?”
“建宇,你先别急。”穆欣知道儿子和他的父亲一样很有些文学天赋,虽然他的父亲没有正经读过几年书,但是,他在朝鲜战场上写下的那些平实的句子,闪烁着文采和真情。
“你外婆在北平住院的时候,林阿姨曾经为那几句话道歉。她说那是一首诗。那时候,林阿姨和我都是伤心人,沈若飞已不知死活,林阿姨对往事已很后悔,她说她那天不应该那样。她很平淡地念了一遍那句诗。我知道,她已没有了那一天的怨恨。不久,你林阿姨伤病而亡。”
“啊?”所有人都大吃一惊。
“本来,她去美国就是不想再看到令她伤心的地方。从美国回来,完全是思母心切。为母亲办完后事,她竟然一病不起。”
“林阿姨是生病死的吗?”小妹问。
“我们最后一次去看望她,病房里已经空无一人。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。医生说她得的是癌症。
所有的人都沉默着。
为爱情就要甘于俯首听命
爱情能使勇士俯身下拜
爱情对卑鄙的负心者也
以诚相待
穆欣,当年的杨心兰默诵着这句诗,把人们从遥远的悲伤中拽了回来。
“孩子们,什么是人世间最真诚的感情?没有人能够回答。林青云为情而死,沈若飞因情出走,留下我和婆婆相依为命。婆婆待我就像女儿,她不想让我承受这份负重,要我出去闯一闯。她说,这里还有刘妈。”
“我先到河阳,教书,教美术。我的伯父──你们的老爷──正好转业到河阳,我于是更名穆欣。后来,认识了你们的父亲,威猛团长程北山。再后来,我调到了省城。
“我们结婚后,把姥姥接过来。姥姥身体本来就不好,这一连串打击,使她的身体更加虚弱。不过,经过几年的共同生活,姥姥恢复的很好。和许多老年人一样,显得很硬朗,也很乐观。建宇四岁的时候,她又回到了古阳城,可能人上了年岁都会想家。那正是58年“大跃进”,她想留下来,为家乡做点贡献。她一个六十岁的老太太,能干些什么呢。我们知道她是想一个人清静清静,就让她流在古阳。我们常抽空去看她,她也很快乐的样子。可是,随后而来的三年自然灾害,她老人家没有熬过来……
十二
钟好廉和程建宇小心翼翼地给艾老捎去信,告诉他已经找到了他的妻子杨心兰。
艾一民乍一听到这个消息,紧张得几乎透不过气来。他多想立即飞到祖国,去看一看他愧对的亲人。他已经六十多岁了,还能有多少时间呢?
但是,办理签证困难重重。“六四”事件之后,两岸关系恶化,回大陆探亲成为泡影。
1992年夏,好朋友严倬云告诉他,辜先生与大陆的汪鸿铭正在努力促进两岸对话,关系已有所缓和。他可以取道香港回大陆探亲。
在严倬云的帮助下,六十八岁的沈若飞孤身一人开始了他生命的漫漫归乡路。
我的河流涌向你----
你肯收容吗蓝色的海?
我在等待你的回答呀
大海----你多么慈祥博爱----
我要从污浊的沟壑
把一条条溪流引来
说呀----大海----说你允许我
扑进你的胸怀!!
1999年初稿于太行山荻秋居
2006年定稿于安阳寓所 (责任编辑:且诉编辑部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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