漫漫归乡路(中)
时间:2013-03-16 00:18来源:本站原创 作者:白杨 点击:次
六 艾一民有些累了。他扭转头看一眼前方,那位有一副娇好面庞的空中小姐立即为他盖上一条崭新的毛毯。艾一民十分感动,谢谢。他的嗓音有些沙哑。凭直觉他感到那位小姐一直在关注着自己。 老先生,不用谢。不过,您为什么一个人做这样长的旅行呢?北京有人接
六
艾一民有些累了。他扭转头看一眼前方,那位有一副娇好面庞的空中小姐立即为他盖上一条崭新的毛毯。艾一民十分感动,“谢谢。”他的嗓音有些沙哑。凭直觉他感到那位小姐一直在关注着自己。
“老先生,不用谢。不过,您为什么一个人做这样长的旅行呢?北京有人接您吗?”
“有,有的。”艾一民有些口吃。他仔细地端详那位姑娘,眼神里满是谢意。
艾一民记得,上一次他到北京,所见所闻正如钟好廉所说,改革开放八年来,大陆经济有了很大发展,人民生活水平显著提高。1990年的北京亚运会,使他看到了更加繁荣的祖国。
“北京,大吧,变化。”艾一民言不达意地问。
“大,大极了。老先生,您有很多年没有到过北京了吧。”
“不,六年前,我来过。”
六年前难得的寻亲因当局干预而中断。
临行时,他握住钟好廉的手,久久不肯放开。
送走艾一民一行之后,钟好廉感觉心里空落落的。这次邀请台湾建筑界代表团来京,是上级布置下来的一项政治任务,旨在通过民间交流,加深大陆与台湾之间的接触。但艾一民思念亲人的拳拳之心使他深受感动,他敬佩艾一民在国际建筑界取得的巨大成就,更为其高洁的人格魅力所吸引。他想,如果能为艾老找到亲人,让他们团聚,于国于己不都是大有益处吗!
在那次难忘的聚会中,大陆台湾就许多学术问题进行交流之后,艾老精神抖擞,侃侃而谈,风声笑语,令人倾倒。艾老从建筑业的演进谈到祖国的变化,从个人的成长谈到世事的迁沿,不时流露出对祖国统一的向往。
那天晚上,一轮明月,高悬中天。艾一民看着圆圆的月亮,轻轻地叹息一声,月圆月缺,月缺月圆。月圆人亦圆,此事何时全。
在他的记忆深处,隐隐现出四十年前海轮甲板上那一轮惨白的清月。
钟好廉示意助手程建宇用家乡话与艾老攀谈。
“艾老,您在故乡古阳城还有亲人吧?”
“不知道。”艾一民苍凉地回答。“我的母亲一定已经不在人世了。”
“别的亲人呢?”
艾一民没有回答。杨心兰是他永生的愧疚,他甚至没有勇气说出这个名字。在他的生命中,他欠心兰的太多了,他给心兰的伤害太大了。而他明白这一切,又似乎太晚了。…
第二天,艾一民寻亲失望,第三天被召回。
艾一民请求钟好廉和程建宇代寻他的妻子杨心兰。
他是犹豫再三才说出这句话的。
他不能失去这次难得的机会。
然而,他又如何面对他的妻子杨心兰呢?
他想起童年,想起心兰妹妹。那时候,他们天真无邪,快乐地玩耍着。他记得心兰满是崇拜地向人炫耀:我的若飞哥哥什么都懂,我的若飞哥哥……他记得有一次在小河边玩,心兰稚气地唤:若飞哥哥,我的鞋叫水冲跑了,快,快来呀,若飞哥哥──啊,往事如烟,自己当年那样决绝,究竟是为了什么?为什么要离家出走?为什么要跑到台湾?
他忘不了在台湾的那些刻骨思亲的日子。
他无颜面对他的妻子杨心兰。
他愧对杨心兰啊!
心兰是他的妻子吗?
他把心兰当妻子待了吗?
他对不起心兰。
而这一切,又岂能用一句简单的对不起了结。
他多想见到心兰,问候心兰,让自己在心兰面前汗颜,让自己在心兰面前无地自容,让心兰骂自己,打自己……然而,他不能不走了。
临走时,他甚至捶了程建宇一下,打趣说:“小伙子,要建设宇宙,一定大有前程。”
但谁都看得出,这无法掩饰他内心的失望和凄楚。
七
钟好廉和程建宇一直把此事放在心上,他们为艾老的妻子在大陆感到鼓舞。但北京申办1990年亚运会成功,他们的任务一下加重了。直到一九八九年春节前夕,他们才一起回到河阳。程建宇回家看望母亲和小妹,钟好廉则探视很久没有见过面的舅妈。
程建宇掂记着年迈的母亲。
“哥,我大学已经毕业了,分配在河阳工作,我完全可以照顾咱妈,哥,你放心吧。”他1986年出国前小妹来信说。
“小宇,妈很好。祖国需要你,你要听领导的话,努力工作,多做贡献。”母亲的口气和十年前一样。那时,程建宇还在北大荒插队,刚刚传出恢复高考的消息,他写信问妈妈消息是不是真的,妈妈就是这样说的。
想到插队的时光,程建宇的心里就惶惶的。那八年的日日夜夜,如同前世的梦一样让他不堪回首。他更忘不了小徐,那样美丽温柔的姑娘。在北大荒深邃晴朗的冬天的夜里,一轮清朗的月光下,他永远记得映在小徐脸上的清晖,那是圣洁如水的感情,是响在口琴上悠长的颤音,令他神摇心醉。
程建宇的童年充满了欢乐。小时候,一听到汽车的喇叭声,他就巅着小腿跑出去。爸爸从车里出来,总把他高高举过头顶。他喜欢爸爸托举的眩晕。妈妈则疼爱地把他接下来,告诫他爸爸工作了一天,需要休息。然而,只要他听到汽车的喇叭声总要迎出去,爸爸也总要把他高高举起……直到他上了小学。
小建宇上初中时,正赶上轰轰烈烈的“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”。一天,他刚走进校园,就看到一排醒目的大字报,“打倒大走资派穆天,揪出小爬虫程北山、穆欣。”他的头嗡一下变得很大。老爷被打倒了,爸爸也沦为阶下囚。不久,老爷被批斗致死,爸爸跳楼自杀。在小建宇的心目中,爸爸一直是高大魁梧的英雄,他的结局却让小建宇无法接受。他曾大哭着对妈妈说爸爸是个懦夫。他的脸上立即挨了妈妈一记耳光。那是妈妈第一次打他。
他们搬回到故乡河阳。
1968年,程建宇中学毕业了,全国各地,红卫兵开始“大串联”。小建宇作为“黑五类”的后代,只能响应祖国的号召,到农村去“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。”当他走入到浩浩荡荡的“上山下乡”的队伍,他热血澎湃,豪满怀情。他甚至要和“罪恶的”家庭划清界限,洗新革面,重新作人。
他和成千上万的青年来到了北大荒。
临行前夜,妈妈和他的一次长谈,才使他从沮丧和自卑中走出来,才知道爸爸、妈妈和老爷并不是人们说的那样坏。“你不应该感到羞耻。”妈妈郑重地说。
妈妈看着长成毛头小伙子的16岁的儿子,以一种舒缓的语调向他讲述了她和爸爸的一段感情。
“妈妈出身于破败的封建大家庭。你的老爷是这个封建大家庭的叛逆,参加过二七大罢工,是早期工人运动领导人之一。他是我的伯父。你的爸爸随你老爷南征北战,是你老爷手下三员虎将之一,号称‘三山’。你爸爸叫程北山。他是诚实憨厚的穷苦人的后代。那时,我在河阳教美术。你老爷转业到省城,介绍我和你爸爸认识。你爸爸是个好人,可是,刚开始的时候,妈妈并不喜欢他。直到他奉命入朝作战,直到我读着你爸爸从朝鲜战场上写下的一封封笨拙真情的信,妈妈才渐渐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爱情……小宇,不要认为你爸爸是懦夫,你爸爸是以死和我们划清界限,以死证明他的清白……”
在北大荒孤寂的岁月里,妈妈的一封封信照亮了他迷茫的眼睛。从信里他渐渐读懂了人生,读懂了妈妈对自己的慈母之情。
“作***妈的儿子真好。”小徐这样对他说。
“那你也作我妈妈的儿子吧。”他揶揄。
“去你的。”小徐说,“谁稀罕作你的妹妹。”
小徐如同一只欢快的小燕子,飞翔在北大荒无边的白桦林里。那里洒下他们的汗水,也印满他们欢乐的足迹。程建宇常想,自己多灾多难的生命里,能有小徐这样的好姑娘相伴,也能算是和命运打了个平手了。他感激小徐,小徐不知忧愁一样,把他的愁怨悄悄挥散。他们的相恋是柏拉图式的,同时也是实实在在的。
又有谁的初恋不是柏拉图式的呢。
然而并不是所以人的初恋都是实实在在的。
小徐是上海知青。在那个出资本家的地方,小徐却是地地道道的工人阶级。小徐“根正苗红”。她的两个哥哥已经参了军,她完全可以留下来,却执意要到广阔的天地里锻炼成长,而且选择北大荒这样离家远而荒凉的地方。
八
他们这批知青刚到北大荒时,住在新垦出的土地上建起的砖瓦房里。这样好的优待和条件是他们始料不及的。开始一段时间,他们热情高,干劲足,可是过不多久,开始对前途感到气馁和沮丧。到山里伐木的艰苦生活,完全不是中学时野游的洒脱。白天繁重的体力劳动,夜晚住在帐篷里,一去两三个月,单调乏味,他们受不了啦。有的人报名参了军,有的人托关系招工重新回到城里。一个冬天,除去几个回家过年的,知青点里只剩下他和小徐等六个知青,正好三男三女。不知谁提意一男一女两两合伙,各过各的年。抓阄的结果,他和小徐和了伙。他从未和一个姑娘在一起这样长时间,也从未过过这样惬意的新年。
在那个寒冷的季节里,他和小徐围着小火炉,编织一个又一个童话;在那冷酷的现实里,幻想成为抚慰心灵的火炉,让他们暖烘烘的。
小徐会讲许多神话,外国神话。
“希腊神话里有一个长着狮子身子的女妖怪,叫斯芬克斯,每一个经过她身边的人都必须回答她提出的一个问题。”
“是吗,什么问题,看我猜不猜得出来。”
“一样东西,小时候用四只脚走路,长大了用两只脚走路,老了用三只脚走路。”
“我猜出来了,是人。”
小徐没有回答他,而是微笑着继续讲下去:“答不出来的人都要被她吃掉。”
“吃人的妖怪。”
“有一位王子叫奥狄波斯,他的父王对他不好,他只好四处流浪。有一天,他遇见斯芬克斯,猜出谜底是人。于是,斯芬克斯大叫一声,化为一尊石像。”
“那你就变成石像吧,哈哈。”
“你才是妖怪。”
“再讲一个。”
“古巴比伦有一对情人,巴雷穆斯和狄丝琵。有一次他们在树林里约会,狄丝琵先到了,突然跳出一只狮子,扑向附近的一头牛。狄丝琵非常害怕,慌乱逃跑时遗落了外衣,外衣上染满了牛血。巴雷穆斯来的时候,只见血衣不见人,以为自己的爱人被狮子咬死,就拔刀自杀了。狄丝琵回来看到巴雷穆斯已自杀,就自杀殉情了。”
“啊啊--”
“啊啊--”
春天来了,他们时来运转。虽然取消了高考,但上级决定,通过推荐、政审等一系列手续,还有机会上大学。而且,他们听说已经有一个指标分到了他们点里。
会推荐谁呢?
政审的结果是小徐。
推荐的结果是他。
他坚决放弃,让小徐去。
小徐一定要他去。
如果说因为性格志趣相投使他们互有好感,那么,这种出自真诚无私的互相关心终于撞出了爱情的火花。
连长没有办法,干脆两人全报,“让上级决定吧,能全去更好”宽厚善良的连长说。
上级决定的不是他,也不是她。另一名并不起眼的知青打点行装,上路了。
后来有人说那位知青的父亲认识团长。
小徐却只轻松一笑:“建宇,将来,我们一定要考取最好的大学。”
在一次伐木中,顺山倒的树木一层一层轰然躺倒,仿佛大山在除去绿色的幔帐。知青们被这壮观的场面激动着。他们伐了五六年树,还没有一次放倒过这样多,而且,是他们独立放倒的。他们欢呼着,在大山里欢快地奔跑着。忽然,小徐扑向他,他还没有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,已经被扑倒在地。小徐一声惨叫,一条森林毒蛇钻进了茂密的灌木丛中……
在那缺医少药的大山里,有谁能挽住小徐的生命呢?
他看到生命从小徐的脸上一寸一寸消失,泪水一串一串滴落在小徐的兵团服上,洇成一道墙,却挡不住死神逼近的脚步。他多想抓住小徐,不叫她从自己身边走开,那是一种撕心裂腑的痛,那是刻骨铭心的伤害……
恢复高考后,程建宇以优异成绩考入清华大学土木工程系。
直到他研究生毕业,才又回到北大荒。当年的知青点已成了一座养鸡厂,小徐的坟也浑入无数个土丘。虽然他并不年老,却已有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沧桑感。他走在那一片荒芜的土地上,耳畔没来由地回荡起苏轼的诗句:
十年生死两茫茫,不思量,自难忘,
千里孤坟,无处话凄凉…… (责任编辑:且诉编辑部) |
------分隔线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