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山上融化的雪水即使夏天也冰骨头，没有谁敢淌北川河，老年人说，那会落下病根儿。北川河是湟水的上游，沿途滋养着无数青海的先民，我小的时候就在北川河边长大，听着北川河的流水声读书或者睡觉。
　　
　　话说北川河水不疾不徐清洌洌流淌，闪着一路晶莹波光，眼晃得诱人。它一定流到一个美丽去处，那里也许住着精灵神仙。一群孩子上学放学打桥上过，每要望了河水发一阵呆。不知哪一天，哪一个小孩打桥上放下一条纸船，晃晃悠悠流出去很远，孩子们停下来，聚在桥上，河两岸，有的甚至跟了河水走出去很远，去追那条纸船……那一天以后，每天放学，都有数不清的纸船被放到河水里。那是一刻最快活的时光。
　　
　　放学了。孩子们从校门涌出来，在桥南边的铁栏杆上一溜排开，纸船撑开，拈几指头沙土镇住，放下去。当此时，十几只纸船纷纷落水，就像从天而降的一群白鸟。那些刚刚撑开的船，飘飘悠悠、颤颤微微落在河面，随水漂流。有时一阵风来，纸船落水角度不对，很快沉没，有的被吹到水边，搁浅在那儿。有的倒霉地扣着入水，让怀抱希望的小主人一声叹息。有的恨风大，放的沙土多了，入水超重，旋即夭折。那些漂流得很远的纸船，满载孩子们的惊呼和欢叫，带给小主人无限荣光，能高兴很长一阵子呢。放了纸船的，无论纸船漂出远近，都把地方让给后面等待放纸船的同学，如同今天的彩民抓了彩票，不论奖金多寡有无，一律把期待攒到明天。于是，放纸船这一暗中较劲的游戏在校园成为传说。
　　
　　咏的纸船漂出去两三米，让漩涡卷了去。咏眼睛里的光暗下去，正要转身离开，后面的华拉拉他的衣襟说，哎，帮我放一放。华叠的纸船与他的一般无二，还没有打开。咏接过来，眼里就要熄灭的火苗重新跳跃。他把纸船撑开，拈进去一些沙土，又拈一些，掂量掂量，又倒出一点儿，回头说，放了啊。华的眼里也燃起火苗，说，放吧。咏向纸船哈一口气，就像女娲抟土造人，往泥偶的鼻子里吹一口气，泥偶就有了魂魄一般。纸船稳稳落在水面，随着清洌洌的流水一路欢歌。两个人望着纸船，谁也没有做声，他们都在心里为纸船呐喊加油。其实，那时候桥上乱哄哄的，可是，他俩觉得只有他们两个。纸船不负希望，晃晃悠悠躲过了好几个漩涡，引得桥上一片欢呼。咏的脸红红的，挺一挺胸脯，仿佛自己也高大起来。纸船却突然沉没了。咏的身体顿时萎靡，想了想说，纸太薄了。船是让水浸软沉没的。那时候，叠纸船的纸，大多是从旧作业本上撕下来的。那时候，大多数作业本都是草纸。那时候，就是这些草纸叠的纸船，在清洌洌的河水中百舸争流。
　　
　　华不好意思自己放船，那是她脸皮薄，薄的就像她叠船的纸。萍也是女生，她可不管这些。人们背后都叫她假小子。萍用作业本第一张和最后一张的牛皮纸叠了两个纸船，拉了华去放，说，冠军一定是我们的。萍说，这个是你的，你给它起个名字吧，我的叫浮萍，不会沉。华说，那我的这个就叫中华，也不会沉。
　　
　　那一次，这两条纸船并驾齐驱，果然漂到看不见的波光深处。
　　
　　可是，牛皮纸并不多见，大大咧咧的早就用过了，爱惜作业本的总是最后才肯撕下来。纸船还是草纸的天下。
　　
　　这一天，咏的纸船再次沉没。乔戈说，看我的。他的纸船是用双层纸叠的，显得厚实多了。可是，也没漂多远就让漩涡卷了去。大河说，河神一定会保佑我。他的船上用铅笔粗粗地写着：大河号。乔戈挖苦说，就你那破船还起个名字。大河说，破船？你瞧着。大河替大河号深吸一口气，正要松手，忽然想起什么。他伏下身子，不顾肮脏趴在桥面上，从铁栏杆探出胳膊，让纸船离水面更近些。大河号平安落水，大河精神大振，就要爬起来欢呼加油。忽然，“扑通”一声，溅了大河一脸水，还没有爬起来的大河还没有把脸上的水抹干净，就听一阵大笑。笑声中乔戈早跑得远远的。大河的大河号被阴谋击沉。
　　
　　大河的书包里鼓囊囊藏了好几块鹅卵石，等着报复乔戈的船。乔戈看出来了，他不放船，只凑热闹看别人放。
　　
　　大河的计划还没有实施，龚老师在班会上说，放纸船本来是件好事，可是很多同学把作业本撕得一塌糊涂。龚老师拿起一个只有十几页的作业本，抖了抖……龚老师说，还有一些同学，上课不注意听讲，底下作小动作，更有胆大的不要命了，要是掉下去咋办！底下鸦雀无声，所有的孩子都屏住呼吸……用那时候的时髦语言描写，那叫“连一根绣花针掉在地上也能听见”。老师忽然换了语气：明天是周末，明天，我和你们一起放，咱们也来个比赛。
　　
　　同学们面面相觑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没有人表示惊喜，怕老师正话反说引蛇出洞。龚老师调侃，叠纸船用作业本，智商太低了吧。
　　
　　第二天中午放学，龚老师跟没事人一样，下课，走人，压根儿没提比赛的事儿。孩子们了无情趣，恹恹地失落地又有些气愤地从桥上走过。下午放学前，龚老师突然走进教室，说，同学们，放学了，走，放船去。孩子们一下子高兴起来，但还是抑制住激动，用好奇的眼睛和心试探着老师。
　　
　　桥上，龚老师打开背包，拿出一个彩色的纸船，撑开，是用蜡光的烟盒纸叠的。孩子们静静围着老师，期待着老师把纸船放入河里的那一刻。老师却把纸船递给身边的一个同学，然后，然后，他一下子从背包里抓出一大把彩色的纸船，大声说，每人一个。孩子们收回投在刚刚得到纸船的那名同学身上的羡慕眼光，忽然伸出无数双胳膊，桥上顿时炸开了窝……
　　
　　那一天的比赛井然有序。龚老师安排每五人一组，分组比赛。每人站的位置都尽可能避开漩涡。龚老师要每人在船上写下一句赠给未来的话，还给每人发了几粒马莲花种子，藏在纸船的缝隙。龚老师说，无论小纸船驶向哪里，我们的希望和梦想都会发芽。那一天，所有的纸船都驶进了波光深处，隐没在红红的夕阳晚照。那一天的比赛无所谓胜负，所有人全部胜出。那一天龚老师与孩子们约法三章：一、中午时间短，赶紧回家吃饭；二、不撕课本；三、在桥上不拥挤，不做危险动作。最后龚老师问，蜡光纸防水，就是太小，你们有什么办法？孩子们谁也没有接话，他们已经不急着回答。
　　
　　高中以后我离开青海再也没有回去过。这些年北川河的波光时常闪现在梦乡。三十年过去了，不知道那时候的伙伴，现在哪里。那时候的纸船，现在何方。令人敬爱的龚老师，也许在哪个街心广场，遛鸟闲逛。那纸船里的马莲花种子，定然在一处处不知名的地方，静静开放。